馬湘蘭的扇子

【愛情箴言】愛情好比扇子,要在對的時候遇見對的人。不然,當秋天來到的時候,我們該拿扇子怎麼辦呢?

畫扇

風瑟瑟雨蕭蕭的午後,每當聽見風鈴聲,我便會無端心痛,想起過往那些曾經愛過或不愛的少年。

憂傷無關疼痛,關乎那時我還年輕。

那時我是演紅樓的頭牌,住在樓上最好的房間,家俬是一式的紅木雕花,連床也比別人大兩倍。

並不是每個客人都有資格進那間房,上那張床,並不是有錢便足夠。

妓女也是講身分的,我對鴇母講:要我接客不難,但有三個條件,一是舉止談吐不俗,二是樣子不算難看,三是年紀不得超過五十歲。

鴇母起初很是為難,拉長臉對我哭窮:女兒,養大你已經下足本錢,你這樣子挑法,一年也接不到幾個客人,不是叫我喝西北風?

我安慰媽:不怕,只要你依足我這三個條件,身價銀子隨你叫,不妨叫得高點,接一個頂三個,也就捱得過了。

鴇母將信將疑,只得暫且依從,小心翼翼從約等於普通姑娘的兩倍身價叫起,一點點乍起膽子越叫越高。如此不到半年,我已聲名大噪,滿城年少捧著銀子禮物求上門來,只為一親芳澤。那些五旬上下的富賈豪紳,更是不惜千金求一面,似乎能成為我入幕之賓,便意味著寶刀未老。

我在每個早晨送走客人之前,會送給他們一件禮物:一把我親手畫的蘭花扇。那柄扇子,無形中便成為一道男人的勳章:獎勵他們夠雅,夠帥,夠雄勁。

我聽說,有人在黑市出售我畫的扇,價錢高到數金。我令侍女紅兒買了一把回來,方知是贗品,然而畫得真不錯,是用上等的杭綢作底,手繪一朵蘭花,花下遮著半痕銀梳,旁邊題一句詞:團扇,團扇,美人病來遮面。

畫好,字好,意思更好。我拾起扇子,不由自主將它半遮了臉,暗暗好奇:畫扇的,是一個什麼人呢?既有這等才幹,何必操此營生?

相遇

那是個風蕭蕭雨瑟瑟的午後。我扶著紅兒的肩走在街市裏,聽見風鈴聲。回過頭,便看到那家扇子店。他穿著白色的竹織長衫,坐在店前畫扇。

那一刻,風忽然變得很靜,雨也停了,街口出現一道彩虹,而他,便坐在彩虹的尾端,全神貫注於手中的扇子,還有扇上的那朵花,彷彿參佛。

我中蠱般走過去,輕輕說:「如果我再加上一個簽名,你就可以賣得更貴了。」

他抬起頭看我,眼神陌生而驚動。

我問:「你畫的是蘭花扇,卻不認識馬湘蘭?」

「你就是……」他的臉突然脹紅,低下頭,囁嚅,「我只是畫扇,不管賣。」

「難道這家不是扇子店嗎?不賣扇?」

「賣,賣。」他越發羞窘,「不過,我畫的這批扇子,不是店賣的。是,是另有人給錢,請我畫的。」

「多少錢一把?」

「五十文。」

我拿起扇子,扇面是上等的杭綢,蘭花半開,有蝴蝶在花尖振翅,如有香氣襲來。真的是好畫。

「你賣賤了。」我拋下一錠銀,「這把扇子,我買了。」

「不,不。」他抓著扇子不鬆手,臉已經紅得要燒起來,「我不畫了,以後都不畫了。」

「畫得這麼好,為什麼不畫?」我向他計議,「我不擅丹青,所以才只畫花草,你畫藝這麼好,就別只是畫蘭花這麼單調了。」

「那,我該畫什麼呢?」

「畫我。」

盟約

後來我知道,他叫墨池郎,是個上京趕考的秀才。因為囊中羞澀,遂淹留在此,於扇子店裏做起了幫傭,等待秋試。

男女之間,一旦開始就沒道理好講。

我們說好畫扇子是為了賣的,可是畫好之後,墨池郎卻一把也捨不得賣。他說,扇子上是我,他不願意任何人擁有我。

不賣扇子便沒有收入,我於是隔三差五拿些銀子來貼補他的生計。墨郎十分羞赧,再三向我保證:「湘蘭,我欠你太多了,等我中了舉,必三媒六證來娶你。」

我說:「你若覺得欠我,便替我畫扇子吧。你不肯賣這些扇子,便賣與我。」

我每天中午吃過飯後就會來扇子店讓墨郎畫,在黃昏日落前離開。

夏日的午後,陽光慵懶,夾著一點點濕##的汗意,是種癡纏。風鈴細碎地響著,有如心事呢喃。那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。

墨郎說:他沒有錢去演紅樓找我,他嫉妒每個去演紅樓找我的客人,嫉妒得發狂。等他有了錢,一定要買盡所有經我手送出的扇子,將它們沉埋,就像埋葬我的過去。然後,他要我在他的扇子上重新活過。

這些話很傻,可是很動聽,很醉人。於是從這一天起,我不再畫扇子送人,因為世上最好的扇子,是墨郎畫的。而我,願意就像活在畫扇上的美人一樣,只屬於墨郎。

在墨池郎畫足六六三十六柄美人扇之後,秋天來了。墨郎告別我,獨自赴京趕考。

秋天不需要扇子,但我有時間便打開扇匣,拿出那些扇子一柄柄地看,悄悄同它們說話。

好像等了一輩子那麼久,墨池郎終於寄來一封信,信上說,他名落孫山,無顏見我,所以已經買舟還鄉了。讓我不必再等他。

我向鴇母提出贖身。鴇母哭天搶地,苦口婆心:「女兒啊,我不能眼看著你往火坑裏跳。那個墨池郎,一個扇子鋪夥計,要錢沒錢,要官位沒官位,你看上他哪一點啊?」

真是道理顛倒講。我明明是跳出火坑,歸正從良。然而我無心同鴇母計較這個,只是淡淡說:「媽媽,你向來知道我選男人的標準的:墨郎詩畫雙絕,一表人材,又正當年少,前途無量。他一直就是我心目中最佳人選。」

我在他身上下了重注,不相信自己會輸,會看錯人。我已經決定孤注一擲。

撕扇

我千里尋夫,終於來到墨郎的家鄉,這才知道,原來他已經娶了親。

墨家是個大家庭,缺的是產業,多的是規矩。

聽說我的出身後,墨郎的爺爺、父親、叔公、伯父……通通拉下臉,很有骨氣地扔下一句話:「我們謝家雖窮,卻是清白之家,是講規矩的,斷不能容娼妓進門。」

而墨郎的奶奶、母親、嬸娘、姐妹在參觀過我的妝奩後,也很失望地追問:「你不是紅牌嗎?怎麼只有這一點點頭面衣裳?戲裏的杜十娘不是都有個百寶箱嗎?你的珠寶首飾呢?」

「都用來贖身了。」我謙卑地回答,「墨郎上京趕考時,我已經拿出大部分積蓄,所以離開演紅樓,我是淨身出戶的。」

「你當了那麼多年頭牌,就只攢了那點錢?贖過身後,就沒剩下什麼?既然這樣,幹嘛急著走呢?」

聽她們的口氣,似乎很遺憾我沒在演紅樓多賣兩年,攢足了錢再來投奔。

我同墨郎說:「你家人不歡迎我進門,到底是因為我是演紅樓的倌人,還是因為我沒有錢?」

「你怎麼可以這樣侮辱我的家人?」墨郎也換了一張臉,「湘蘭,我想過了,我們之間,其實並不合適。你還是回去吧。」

那天晚上,我打開我的「百寶箱」,裏面是墨郎為我畫的三十六把扇子,扇子上的我,真是美麗。我慢慢地看,慢慢地撕。

天一點點地亮了。是個陰天,灰濛濛的,沒有一絲風,卻也不覺得熱。

又到秋天,扇子沒有用了。

遺香

我又回到了演紅樓,重新掛牌接客。

然而一連三天,我的牌子動也沒動過一下。姐妹們與我狹路相逢,也都避瘟疫一樣側身躲開,正眼也不瞧我。紅兒告訴我,她們背後說我是一個連扇子鋪夥計也可以包養的下腳料,再也不值錢了。

更可怕的是,隔三差五便有些三輪車夫、碼頭工人找上門來,點著名兒要我。老鴇不招呼,他們就大喊大叫,說什麼「賣扇子的能睡,憑什麼拉車修腳的不能?我們力氣沒他大,錢沒他多嗎?」

鴇母嘆著氣對我說:「女兒啊,吃咱們這行飯的,最在乎的就是名聲,須知頭牌姑娘的名聲比大家閨秀還尊貴呢。你如今名聲壞了,在堂子裏是再也待不下去了,還帶累別的姐妹,讓人家說我們演紅樓淨接些不三不四的客。我同黃二姑商量過,要不,你到她那兒搭夥吧。」

黃二姑在秦淮河經營著一條妓船,成日家東漂西蕩,生意並不好。

我同她商議,就算我現在掛牌營業也賺不了多少錢,不如買幾個有資質的小姑娘,由我擔任教習,傳授吹拉彈唱諸技,不上兩年便可以當搖錢樹了。

二姑接納了我的建議,果然買來幾個女孩子。我將平生所學悉數傳授,且教導她們:「青樓女子最在意的是名聲,一旦名聲壞了,就很難東山再起。做倌人的,可以朝三暮四,不能癡心妄想,最忌諱的就是講心不講金,愛上不該愛的人。」

總算弟子們爭氣,妓船一日日做出成績來,馬湘蘭的名頭再次打響,並躋身「秦淮八豔」之一,重新成為名妓。

然而我已經不再年輕,雖然時不時有些文人墨客尋上門來與我談談講講,交換些扇子、手帕之類的表禮,但應酬過了,卻多半是拉著我的弟子雙宿雙飛。

美人遲暮比尋常女子更不堪,何況成日家守著些嫩得出汁的小姑娘,人一下子便老了。

我死得很早,有些書上說我活了五十多歲,有些則說我不到四十就死了。

我的晚年說不上幸或者不幸,然而每到風蕭蕭雨瑟瑟的午後,如果聽到風鈴響,我便會覺得心痛,想起那些曾經愛過或不愛的少年。

那個時候,我真是年輕,只可惜,沒有在對的時間裏,遇上對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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