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

晓得自己大抵不会被锯成两截,潘二娘将一颗提着的心放下了大半,半是不安半是欢喜的等着成亲。

赵老板本就是干这一行的,又打了四十多年光棍,头回娶媳妇,自然安排得很有排面,一顶满天星的大红花轿,轿帷上绣着喜字和如意祥云,十六个响器,有金灯,有执事,前头四个鼓手,吹吹打打的很热闹。

潘二娘的轿子在前头,一个请来的老太太牵着福姐儿的手,跟在后头,她看着稳稳的花轿,和在风里飘着的轿帷,那么软和那么鲜亮,所有人都说,她那新爹是看重她娘,才办得这样大排场。

福姐儿想,娘是一个人坐在那大箱子里呢,她本想和娘一块儿的,可娘说,花轿是新嫁娘才可以坐的,福姐儿不能上去。

她突然就惶恐了,仿佛在这一刻,她不是她娘的孩子,而是成了一个不能跟在娘身边的外人,她之前从不曾想过这个,可在不能上花轿时,她才发现娘已不是她一个人的了,她后知后觉的害怕起来。

街边的老树发了新芽,嫩嫩的,绿绿的,在风里摇摆,活泼机灵的雀儿在屋檐边,树杈上,快活的蹦来蹦去,睁着一双豆子大的眼,好奇的观察着这一支热热闹闹的成亲队伍。

迎面遇到的行人,有善意的道声喜的,也有打量福姐儿一眼,转头与身旁的人嘀嘀咕咕议论的。

福姐儿身上穿着新爹做的大红衣裳,大红裤子,脚下蹬着大红绣花鞋,洗了头洗了澡,头发被梳成两股辫子,用红色的花头绳绑得齐整,眉心还点了颗红痣,看着就是个标致的孩子,可沐浴在各色的目光中,她却觉得羞惭又窘迫,好像她犯了什么错儿,不该也不

配跟在花轿后头。

这样想着,脚下就慢了,牵着她的老太太扯了扯,她打个踉跄跟上去,老太太低声问她:“福姐儿你累了?”

她是赵老板请来,专在今天看孩子的,若是福姐儿累了,少不得要叫个小子来背,她一把老骨头,可背不动了。

福姐儿摇摇头,努力跟上。

天是蓝的,云是淡的,日头正好,这样的好天气里,福姐儿莫名的想到了城外坟地里的亲爹,安葬亲爹那天,吹着寒风下着雨,与今日的天气是不同的,爹躺在大匣子里头,安安静静的睡着。

她当时只以为爹是在睡觉,只是睡得长久一些,总有一天会醒来,她还为此很是发愁,愁爹醒来要抽大烟,要打人,后来忙着照顾病了的娘,她就很久没有再想起爹了。

今日是娘嫁人的日子,福姐儿不知怎的又想起他来,她忽然明白爹不会再回来了,人死了,就会永永远远的睡下去,睡着睡着,就烂成一滩泥,就像出殡时的纸钱,落在泥水里,自己也变成了泥。

赵老板穿着一身喜服在门口迎亲,胸前戴了朵大红花,喜庆。

他个子较矮,这是年轻时不学好,在外头鬼混,底子没打好,又因后来发迹,胡吃海喝,显得有些肥胖,但他面目和善,倒抵消了种种不如意之处了。

来往恭贺的人很多,不但有街坊邻居,生意往来,还有早年的狐朋狗友,赵老板是外场人,接了新娘子,就出来招待亲朋好友。

喜棚里熙熙攘攘挤满了人,个个都说着吉祥话儿,嘈嘈杂杂的叫人听不清,赵老板招呼着客人,可也没忘了还有福姐儿,抽空抱了抱她,问道:“饿了没有。”

福姐儿对他还有些陌生,只腼腆的点点头。

赵老板摸摸她的头,吩咐带她的老妇:“带她到里边吃菜去。”

男客与女客是分开坐的,女客在里边,男客在外边,但摆的是一样的席面,三海碗,六大碗,六冷荤,六炒菜,和一个锅子。

席面还没开,但既是赵老板吩咐的,便不得不听,老妇去后厨,给福姐儿盛了碗八宝饭,夹了些称心鱼条,先给她垫垫肚子。

女客最爱说些闲话,一个尖酸脸太太就说:“这是……福姐儿是吧?你爹可真疼你哩,你吃过这样的好东西没有?”

福姐儿乌黑的大眼睛瞧了她一眼,没有再理她,埋下头继续吃饭,这饭和鱼可香了,她亲爹在时她也没吃过这样的好东西。

尖酸脸太太又问:“诶,你还记得你亲爹吗?”

一旁的太太们,无论是年轻的还是年长的,都饶有兴趣的盯着她,仿佛有什么大乐子可瞧。

福姐儿不晓得这位太太为什么有这么多话,她总觉得怪怪的,她还不能很好的理解尖酸脸太太眼中想要看热闹的兴奋,以及对她,对潘二娘,和不能生育的赵老板的鄙夷,但她本能的感到不对劲儿,这个太太好像是坏的。

“怎么不说话,可是个哑的?那就可惜了,赵老板这便宜闺女捡的……啧啧……”尖酸脸太太没愧对她那张脸,说出的话字字都刁钻刻薄。

福姐儿明白了,她就是个坏人!她说福姐儿是哑巴,福姐儿很生气!

福姐儿不开心,但这毕竟是不熟悉的地方,她不敢发脾气,万一新爹爹因此不喜欢她了呢?娘也说过今天不许生事,不乖的孩子所有人都不喜欢的。

她闷闷不乐的说:“你是坏人!”

除了尖酸脸太太,其他女客都笑起来,尖酸脸太太就生气了:“你这孩子,怎么说话的?也是,没了爹,单单一个寡母怎么教得好孩子?”

福姐儿不服气:“你就是坏,你到我家吃饭,还说我是哑巴!”说完这句话,她有点心虚,还不知道这算不算她的家呢。

尖酸脸太太面上挂不住,她竟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堵了,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,赵老板却过来了。

他一辈子也没个骨血,对个便宜女儿也极为上心。

赵老板腆着个胖胖的大肚子,笑得像尊弥勒佛,热情招呼道:“各位都请吃好喝好。”此时虽没开席,但点心果子都是上齐了的。

他摸摸福姐儿的头:“好不好吃?”

福姐儿点点头,想到刚才人家说她是哑巴,她犹豫了一下,新爹会不会觉得自己也是哑巴呀?会不会讨厌她?

“福姐儿不是哑巴。”她忍着怯,拉着赵老板的袖子解释。

赵老板还是头回听见她开口说话,怪新鲜的,但这话里的意思却不对头,“福姐儿当然不是哑巴,你是我闺女,谁敢说你是哑巴?”

福姐儿不开心的瞧了尖酸脸太太一眼,尖酸脸太太的脸色很难看,像冬日里在冷风中吹僵了,青黑青黑的。

赵老板也不高兴了,吃着他三海碗六大碗的席面,不说两句吉祥话也罢了,怎么还在他的院里说他的闺女呢?但作为一个大男人,他不便与个女人家计较,显得没气量,要遭人耻笑。

他问福姐儿:“照看你的老太太呢?”

福姐儿茫然的摇了摇头。

那老太太把福姐儿安置好后,自己去厨下与烧饭的厨娘说话去了,哪料到这样的日子竟也有太太嘴上把不住门,说些不该说的话。

赵老板带着福姐儿去了新房:“先同你娘呆着。”

后头的尖酸脸太太低声恨道:“这丫头看着年纪小,心眼倒是厉害。”

潘二娘正盖着大红盖头坐在**,听到动静,微微动了动,想看看女儿怎么样,这样的日子,她不好同女儿在一处,早挂念着呢。

但一来盖头没揭,二来赵老板虽是她的丈夫,如今却只能算个不熟的男子,她有些怕羞。

赵老板看着新讨的媳妇,耳根子也有些发热,他以前不是没有找过女人,可那都是露水情缘,银货两讫算完,面前这个,可是亲老婆,要入他家坟地的。

她的腰肢是那么柔软,裙下的一双小脚又是那么可爱,他脑子里不由得想了些污七八糟的浑事,回过神来,他觉得面皮发烧,屋里还有孩子呢!

赵老板生意场上最是圆滑,此刻竟有些结巴:“孩子交给你了,我……我先出去招待客人。”转身出去时,他还被门槛绊了一跤。

潘二娘轻声喊:“福姐儿,过来。”

福姐儿便眷恋的依偎过去,盖头不能掀,因为这是要等新爹来掀的,福姐儿枕在潘二娘膝上,仰着头从盖头下看着娘。

娘今日擦了粉,描了眉,涂了唇,脸白白的,唇红红的,福姐儿觉得熟悉又陌生。

潘二娘问她:“你今日叫爹没有?”

福姐儿摇摇头。

潘二娘急道:“你这……”她本想骂两句,想到今日是吉日,不该坏了喜气,便把话又咽下去。

“明日记得改口叫爹,知道吗?”

福姐儿懵懵懂懂的看着她,潘二娘只得耐心嘱咐她:“现在这个才是你的爹,你改了口,有你的好呢,娘总不会害你。”

见福姐儿点头,她才道:“好孩子。”

她伸手摸摸福姐儿的肚子:“饿没饿?有人安排你吃东西没?”

听福姐儿细细说了,潘二娘露出点笑模样:“你爹疼你呢。”她从**摸起几颗枣子,把梗捏了,吹吹灰,塞进福姐儿嘴里。

福姐儿问:“娘饿不饿?”

话还没落音,一个婶子端了两碗细面进来,让她们垫垫肚子,这自然又是赵老板安排的。

作者有话要说:

总算能过上几天好日子了

展开全部内容
友情链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