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淮南經?本經訓》中曰：「逮至堯之時，十日並出，焦禾稼，殺草木，而民無所食。堯乃使羿，……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（傳說中食人的怪獸）。」

《准南子?覽冥訓》：「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，姮娥竊以奔月，悵然有喪，無以續之。」

嫦娥應悔偷靈藥，碧海青天夜夜心

中秋夜，月華如水，嫦娥抱著玉兔坐在桂花樹下自斟自飲。

這樣的滿月，她已經看過四千多次了。再美的月色，看在傷心人眼裏，也顯得黯然。

四千多年裏，她向玉帝遞交了上百份下凡申請書，但一直不予獲准。玉帝說：你真想放棄神仙資格做凡人嗎？想想看，到了人間，你會失去所有的法力，跟凡人一樣老去，紅顏成槁，白骨成灰，你真的想這樣嗎？

會變老，變醜？嫦娥猶豫了。她看著鏡中的如花美眷，她是世間最美的女子，嫁給了最勇敢的男人后羿為妻。因為后羿射日有功，得到了一粒仙丹做獎勵，是她一時貪心，偷食靈丹，獨自飛升，位列仙班。

她的美貌把所有的仙女都比下去了，從玉帝到侍衛，整個天宮的男人都被她迷住了。但只有天篷元帥有勇氣衝上前去拉著她的手說：「嫦娥姐姐，你真是美得冒泡啊。」

玉帝勃然大怒，因為天篷說出了他不敢說的話，做了他不敢做的事。於是，他給了天篷一個「調戲嫦娥」的罪名，貶他下界為豬。

眾神仙都目瞪口呆，連王母也說：「玉帝，這罰得是不是太重了？」玉帝這才自覺失態，卻已經不好改口，只得說將來唐僧取經時，可以給天篷一個保駕護航戴罪立功的機會，如果他表現得好，還是可以重回天池的。

有了天篷這個前車之鑒，天宮裏的男仙都不敢打嫦娥的主意了。但是嫦娥也絕不願意給玉帝當小三，還對前來拉皮條的太白金星說：曾經滄海難為水。我經歷過后羿那樣神勇的男人，還怎麼看得上一個恂恂懦懦的白面書生呢？玉帝一怒之下，就把她打入了廣寒宮，指望過些日子，她就會回心轉意。

然而這卻使嫦娥更加思念后羿了。她終於明白：若不能雙宿雙飛，又何必長生不老？她想過要回去，但不敢再面對那個被自己辜負的男人。直到過了整整一百年，算他已經轉世輪迴，再世為人了，她才下決心向玉帝提出申請，想要下凡去與后羿重新開始。

最初玉帝理也不要理，還吩咐南天門的守衛要格外留意，可別讓嫦娥偷跑出宮了。後來又哄她說：你是新來的，只有住滿三千年，拿到天宮綠卡，才能夠申請下境。不然，還沒等落到地面，你就摔死了。

玉帝本想嫦娥這樣美麗的女子，是不可能耐得住寂寞的，到不了一千年，她就會改變心意。沒想到大概是住在月亮裏的緣故，嫦娥竟然真能做到心靜如月，足足忍耐了三千年的寂寞，又來提下凡申請了。玉帝只得說：仙凡不可相戀，我許你可以看他，不過只能是在他的夢裏。等他醒了，你就必須得回來。

金風玉露一相逢，便勝卻人間無數

大唐開元年間，唐玄宗登上三鄉驛賞月，有仙女從天而降，以桂枝引他入月宮，數百仙姬在廣庭上歌舞，舞姿曼妙，曲聲悠揚，迴旋往復，清妙不可言。醒來後，記憶已經丟失大半，只模糊記得些吉光片羽，零歌散樂，於是編成「羽衣霓裳曲」，流傳於世。

這次相會，讓嫦娥思念的心比從前更熾熱了。雖然只是一宵清歡，而且唐玄宗並不知道自己是后羿，但是他親自編曲，讓世世代代的人都記住了他們的相愛。這足以說明，他仍然愛著她，不是有情人，怎麼會譜出那麼深情的曲樂呢？

後來，每隔一百年，嫦娥都與后羿在夢裏相見一回，世世代代，他做過皇帝，也做過牧郎，還當過江洋大盜。而不論他變成什麼人，嫦娥都認定了：他就是她的后羿，她唯一愛過的男人。

她眼見他與不同的女人纏綿糾結，悲歡離合，早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嫉妒，而只是耐心等待，等他和她們結束今世的緣分，轉到下一個輪迴。總有一天，會輪到她自己。

這樣子又過了一千多年，嫦娥越來越不滿足於這曇花一現的「夢見」，再次向玉帝提出：她要真真正正地下凡，要與后羿真真正正地在一起。

其實玉帝這時候對嫦娥早已沒了覬覦之心，不過拒絕這種事做多了，便成了一種習慣，他就是不想滿足她，於是又隨口說：這可不行。神仙要是沒有任務，是不能隨便下凡的，就像凡人不能隨便上天一樣。要是什麼時候凡人能上天了，我就讓你隨時下凡。

沒想到這話沒說多久，有一天月亮上真的來了不速之客：美國阿波羅號登月了！

這件事引起了天界的極大恐慌，唯有嫦娥卻覺得歡喜，興高采烈地來找玉帝說：凡人已經登月了，那神仙也可以下凡了吧？

蕭瑟秋風今又是，換了人間

嫦娥終於真真正正地下凡了。

找到后羿的時候，他正同一幫年輕人在酒吧裏擲飛鏢賭酒，百發百中，贏的酒已經擺滿了整個吧台。圍觀的人起勁地喝彩，有個妖嬈的小妞扭著腰肢走過去，端起一杯酒放到后羿唇邊，他一飲而盡，爽朗地笑著，回眸間忽然瞥見了在角落裏獨飲的嫦娥。她遠遠地專注地看著他，那麼深情，那麼沉靜，待在熱烈的酒吧裏，就好像坐在曠遠的沙漠上一樣，有種遺世獨立的神韻。

他不禁有點走神，再擲出去的鏢就失了準頭，飛到靶心外面去了，引起一陣善意的哄笑。他趁機放下飛鏢說：累了，改日再賭。推開湊上前的小妞，徑直端了兩杯酒走去角落裏，同她對面坐下，笑著說：可以請你喝杯酒麼？

她當然不會拒絕他──她已經等了他四千多年了，又曾經辜負過他，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，她都是不會拒絕的。

她接過酒來一飲而盡，莞爾一笑說：你終於來找我了。

他不禁恍惚。她獨坐一隅的時候，那麼冷，那麼靜，就像千古深潭。然而一笑間，卻彷彿春風拂過，百花齊放，美得不可思議。

那送酒的小姐已經扭著腰肢又湊了上來，在他耳邊貼得很近地說：「阿翼哥，我們走吧。」

「我改主意了，今天晚上，我要帶她走。」后羿說著，拖起嫦娥的手便走。

嫦娥也不推託，逕自跟著他來了汽車旅館，任由他寬衣解帶，盡興馳騁。這是她闊別了四千多年的丈夫啊，如今，他們終於又在一起了，同床共枕，魚水之歡，這才是夫妻的本分！

她溫柔地迎合著他，癡癡地說：「我終於找到你了，我再也不會離開你。」

「胡話。」后羿嗤笑，一邊穿衣裳一邊說，「我只付了兩個鐘頭錢，該走了。要是你覺得合得來，我給你留個電話，改天打給我。」

「你要走？」她驚呆了，設想過一萬種見面的情形，卻獨獨沒想過會是這樣。四千年的結髮夫妻，他竟然當她是露水姻緣，路柳牆花？

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，她將床單遮著身體，不知道挽留，也不會強求，就只是默默地流淚。

他不由心軟。雖然覺得這女孩子真是麻煩，萍水相逢的怎麼倒像是吃定他？但又覺得大半夜的就這樣拋下她說不過去，也罷，反正也都累了，就破費點包了今晚的房間，等她明早清醒了再說。

當他睡著的時候，嫦娥一直睜著眼睛貪戀地看著他的臉，怎麼看也看不夠。這會兒她已經弄清楚了，他現在叫阿翼，不叫后羿，是個不紅的小演員，有戲的時候掙酒喝，沒戲的時候賭酒喝，說好聽了是逍遙自在，說難聽了就是混日子。但無論怎樣，他還是她的后羿，她終於找到了他，就再也不會離開。

情到深處情轉薄，而今真個悔多情

阿翼醒來的時候，十分困惑，看著嫦娥說：「我做了一個夢，夢見你是嫦娥。」

「我是嫦娥。」嫦娥靜靜地點頭，「那不是夢，是你前世的回憶。」

「這……」阿翼捧著頭，既無法置信，又不能不信。如果是昨天晚上嫦娥對他說這些話，他一定以為她在說醉話、胡話，但是夢境那樣真切，讓他的心隱隱作痛，就像是喚醒了幾千年的記憶，再看著她的時候，不禁有種愴惻的情緒，難以言喻，從未經歷。

既然是宿緣，他不得不收留了她，何況，她到底是個神仙。

「你有什麼法術沒有？比如點石成金，或是未卜先知？像是明天的彩票開什麼號碼，哪支股票能漲停？」

「那是財神的功課。我不懂。」

「那你會什麼？呼風喚雨？撒豆成兵？都不會？難道當神仙，就只管白吃飯不成？我可是連自己都餵不飽的，可怎麼養活得了你呢？」

嫦娥想了半晌，忽然道：「我會釀酒。」

「調酒？」阿翼點了點頭，「我跟酒吧老闆熟，要不，讓你去那兒做調酒師，說不定能行。」

但是當嫦娥捧著自己釀的桂花酒去酒吧上工時，老闆只嘗了一口就吐了，抹著嘴說：「唉，這不就是陝西的桂花酒麼，超市裏到處都是，這可進不了酒吧。」

但是看在翼的面子上，酒吧老闆還是收留了她，當然不是做調酒師，而是做賣酒小姐。因為嫦娥還真有一項絕技，就是千杯不醉。她在月宮裏喝了四千多年的悶酒，什麼酒能醉得了她呢？

嫦娥是美麗的，人又斯文和氣，有種當世女子罕見的清純，自然深受酒客歡迎。偶然有些浪蕩子想動手動腳，然而她只要冷眼一橫，自然有種凜然不可侵的寒氣，簡直要把人凍僵。那是廣寒宮裏醞釀了四千多年的冰魄極寒，豈是凡夫俗子可以抵擋？因此，這樣一個沉靜的女孩兒做了賣酒妹，竟然也能如魚得水，進退自如。

嫦娥賣酒的時候，阿翼仍然是擲鏢、賭酒、把妹，處處留情。他對嫦娥說，無論他上輩子上上輩子上上上輩子是誰，今世裏他只是阿翼，一個浪子，讓他從一而終是不可能的。如果她受不了，就請她回天上好了。

嫦娥不會走，她用賣啤酒的錢租了房子，白色的家俱，白色的窗簾，白色的**用品，還有衣櫃裏白色的長裙。她就待在這具體而微的廣寒宮裏等他，隨他什麼時候來，什麼時候去。

她想后羿，找后羿，已經有四千多年了，現在終於找到，無論他怎麼對她，她只想跟他一起變老，執手同歸。雖然他不是個專一的情人，可是早在四千多年前，她已經背叛過他了，又怎麼能夠責怪他的不忠呢？

但是有一天，當阿翼提出讓她陪導演過夜的時候，嫦娥還是被觸怒了。這是她的底線，在天宮，連玉帝的求愛她也拒絕了，又怎會委身一個惡俗的導演？

阿翼不以為然地說：「娛樂圈裏的女演員想出名，哪個不要跟導演睡覺？我是個男的，睡不成，不然早獻身了。那天導演在酒吧看見你，跟我說只要你陪他一晚，就給我個男二號演，多便宜的事啊。你總說為了我什麼都可以，現在我只讓你幫我做這麼小的事，你就說不行，真不知道留著你有什麼用？」說罷摔門而去。

嫦娥獨自流了一夜的淚，她知道跟今天的阿翼是講不通的，別說四千年前了，就是四十年前的道德觀，在今天也賤若微塵，在這個利益至上的時代，她不可能讓阿翼理解她，認同她。

隔了幾天，阿翼來酒吧賭酒的時候，嫦娥在人群後看著他擲飛鏢的樣子，一顆心溫柔地悸動著，她不能不愛他。

她走過去坐在他身邊為他倒酒，不知道該怎樣跟他說對不起，他已經攬過她的肩主動說：「不生氣了？」說著輕輕吻她的臉。她立刻就融化了。這個時候，如果他再追逼她一句，她什麼都會答應的。

然而他說：「我想過了，大丈夫有就有，沒有就沒有，犯不著拿女人當籌碼。以後，只要你不願意的事，我都不會再提的。」

嫦娥的眼淚嘩一下流了出來，這是她第一次試著跟他吵架再和好，那滋味竟是如此痛楚又甜蜜。她知道，她越來越像一個凡人了。

若使月輪終皎潔，不辭冰雪為卿熱

阿翼說過：有就有，沒有就沒有。他帥氣，聰明，又有演技，註定是「有」的，就只差在了一點點運氣上。轉過年，終於被他遇上了一個女導演，於是春風得意，一下子什麼都「有」了。

這天，他對嫦娥說，他們必須分手，因為他要同那個女導演結婚了，為了事業，他必須試著學會專一，從此要告別拈花惹草的浪子生涯了。

嫦娥呆住了。這可不是她的計畫，她放棄神仙的資格下凡來，為的就是與他白頭偕老，同生共死。她可以忍受他的花心，他的不忠，反正她已經習慣了寂寞，只要他最終可以回到她這裏，她怎麼都可以。可是他現在要走了，再也不回來，她該怎麼面對他的拋棄呢？如果他不要她，那麼她自貶為凡的意義何在？就為了白白來世上走一遭，再次嘗過孤獨的滋味，然後獨自死去？

但或許這就是報應吧？當年她偷了屬於他的丹藥，飛升成仙；今天他還以背棄，讓她自食其果。

如果她承受了今世的命運，那麼再次輪迴時，當她與他重新遇見，會終於執子之手、與子偕老了麼？

阿翼一天天紅了，嫦娥一天天老了。

她經常在電視和報紙上看到他的消息。他從拍電視到拍電影，從錄唱片到開個唱，加盟影視集團做股東，錢越賺越多，名氣越來越大。這時候他早已跟那個女導演離婚，自己當起了導演，還自編自導了一部戲，自己演后羿，公開選秀競演女主角。

嫦娥也去報名了，卻被拒絕，說她年齡太大了，不合適。她極其愕然，回來後，砸掉了家中的鏡子。她再也不是世上第一美人，而他卻可以在戲裏繼續扮演人間第一英雄。

首映的那天，她排了很長的隊去買票。電影拍得很唯美，也是說嫦娥從奔月起就後悔了，於是回到凡間找后羿。找到的時候，后羿受了傷，生命垂危。嫦娥吐出靈丹，救了他，自己卻在瞬間老去了。

嫦娥看著電影，淚流滿面。她想這也是一種選擇，就像自己選擇在四千多年的輪迴裏一次次與他重逢，誰又能分得清什麼是夢，什麼是真，又什麼是戲呢？

這部戲是阿翼自編自導自演的，也許這就是他真正的心聲，他一直記得她對他的背叛，於是在戲裏讓她還給他，還他仙丹，還他命。

那天夜裏，發生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月全蝕，天黑得就像浸在墨汁裏一樣。嫦娥在看電影回家的路上，買了一瓶安眠藥。

她到底是不能忍受自己蒼老枯槁，到底還是選擇了獨自服藥，只有這樣，她才可以結束四千多年的背叛與寂寞，和他站在同一起跑線上。

等到再次輪迴，也許她不會再記得自己是嫦娥，也不再知道他是后羿，甚至他們可能不會相遇，或是遇見了也不會相愛，那又如何呢？只要，她終於可以不再想他，等他，找他。

嫦娥沒有死。

她當然不能死，她是服過仙丹的，不死神丹。

玉帝說她會跟凡人一樣變老死去不過是為了嚇她。當她真正選擇辭世的時候，就會重新回到天上。只是，她再也不會想念后羿了。

廣寒宮比任何時候都冷，都空曠，都孤獨如冰。

沒有了等待的嫦娥依然美麗，卻連夢都沒有一個了。她終於知道，這世間最大的悲哀不是辜負，不是背叛，甚至不是離別與仇恨，而是──不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