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二十九章 天日昭昭,天日昭昭

陈恒在屋里苦坐许久,还是没敢确定消息的真实来源。如此关键的时刻,任何一丝怀疑都是值得的。索性他的思考,也不是全无用处。他已经知道,一会要如何试探刘良才。

眼下有了主意,陈恒的心情稍稍松快一些。又喝过一杯茶,他有了起身出门转转的想法。屋内并没有伺候的人,更无人在意他的来去。自以为智珠在握的刘良才,估计还在后衙吃饭歇息吧。

陈恒猜测着刘良才的举动,提着飞鱼服的下摆,在廊上安静踱着步。顺天府衙的院子甚是宽敞,除了零星种着些假山、松柏。举目望去,都是白茫茫一片色。

雪很厚,已经看不到地上萎靡不振的草梗。陈恒看着,看着。不自觉就想起大明门下的王伯之女。

那日的雪,比起今日还要大些。那对母子,就是跪在这样的雪地上。单薄、颤抖的身子藏在孝服下,口口声声念着冤枉。

没来由的,陈恒心里升起一股羞愧。他刚刚思来想去,考虑的都是两党如何、时局种种,却无半分心思放在这对母子身上。

新党的难处,他亦是知晓。最好的办法,自然是放薛蟠一马。大家和乐融融的维持住局面,徐徐图之。

可,这样做,真的能说服百姓,说服天下,说服自己吗?难道自己真的能,心安理得的告诉百姓,再忍一忍、苦一苦,好日子在后头吗?

我……

陈恒陷入长久的怅然中,若有所思中。他蹲下身子,用手握住一团雪。刺骨的冰凉,让右手握紧的一刻,情不自禁的发出颤抖。

王伯之女,就是在这样的寒冷下,跪到朝廷百官下朝的吗?

她想要的,只是一个公道。

……

……

刘良才终于吃饱喝足,同时也收到顾载庸传来的口信。既然首辅大人要看一看新党和陈恒的乐子,他又岂会做个扫兴之人。

重新穿戴好,刘良才三步并作两步,沿着廊上朝府衙正堂走去。半道上,他在中间的院子发现一个伫立雪中的身影。再一细瞧,竟是不知立了多久的陈恒。

刘良才瞧到对方手中的雪团,当即打趣道:“陈大人,倒是好雅致。都这个时候,还有赏雪、玩雪的闲情。果然不愧是文中魁首。”

陈恒回过神,才注意到此人竟然站在身后。此时此刻,他已经想明白许多事。突然也不在乎刘良才和其背后人的想法、盘算。只见他朗声笑道:“常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,不站在雪中看一看,又岂能体会到其中妙处。”

刘良才见其心情不错,不禁暗道一声奇怪。又问:“那陈大人体会到什么妙处?”

“冬有时节夏有序,大雪消融春不远。”陈恒打了个有意思的佛偈,脸上俱是斗志昂扬之色。

刘良才左思右想,都想不明白这句话有何妙处。只好冷哼一声,迈步先行。他这个知府不好说,师爷就要替他把话说完。出言邀请陈恒一番,三人这才一道往公堂走去。

“陈大人,可想好如何判罚这薛家长子?”

“府台大人是主审官,自该大人做主才是。”

哼,小滑头,竟然跟我玩起踢皮球来。刘良才半笑着,“陛下特意让陈大人协理此案,本官自然要考虑陈大人的意思。”

“府台大人说笑了……”

一路上,两人都在这般拉扯着。如此走到公堂上,他们都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,公堂门口围着的百姓,似乎比之前还要多些。

见到面前黑压压的人,刘良才皱了皱眉,这可是寒冬腊月,这些草民过来做什么。但时间已经容不得他细想,刘良才直接拿起惊堂木一拍,“带人犯。”

薛蟠等人再出来,就省了问罪、问话的环节。由师爷亲自写好的口供,被差役拿到他们面前进行画押。一笔一划间,白纸黑字,字字清晰,字字可见。

薛蟠跟薛家下人,留下自己的大名或手印后,无不目露着期待看着公堂上的两人,接下来就是他们最担心的宣判了。

刘良才亦是转头看着陈恒,他反正已经打定主意。陈恒要敢不开口,他就敢一日日拖堂下去。左右为难的,不是他们这批人。

见府台大人都把目光看向面容年轻些的官员,围观的百姓无不侧目。唯独王伯之女,不太敢看陈恒。自从柳湘莲出场后,她就认出来陈恒。此人,正是前几日登自家门,被自己打了一顿的陌生人。

众目睽睽之下,由不得人瞻前顾后。好在,陈恒已经念头通达。此刻,尚有几分闲情逸致,看着外头的百姓。他实在有些好奇,就出声道:“本官有一事奇怪,诸位,不论是先来的,还是后来的百姓。你们是从何处得知。”

这都什么时候了,关心这个做什么。刘良才在心中诽议一句,也看向堂外的百姓。他们的回答就热闹了。有说自己是听街坊邻居说的,有本就是王伯的街坊邻居。

最让陈恒高兴的,是有不少人说道:自己是从报纸上看到王伯的事情,实在气不过,就过来替王伯的女儿撑撑场面。

百姓的心情,在这一刻尤为朴素。他们,都不想看孤儿寡母被人欺负。一种质朴却相通、相连的共同心情,让他们在今天停下手中营生的活计,来到府衙门口。

这些人的脸色,愤愤不平者有之、好奇打量者有之、感同身受有之。世间百态,汇聚成一幅画,交织在陈恒的心头。他忍不住闭上眼,短暂整理好心情后,实在克制不住,发出极为舒坦、快意的笑声。
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。”

他在笑什么?刘良才为这不合时宜的笑声,觉得烦躁不安。

柳湘莲也想不明白,看不懂好友葫芦里卖的药。

陈恒却起身道:“大人,下官已经知道此案该如何断案。”

“说。”刘良才吐出一个字,却见到陈恒提着官袍、步步上前。直到站在刘良才的公案前,陈恒左手提袖,右手从案上抽出一支令箭。转过身来,狠狠砸在薛蟠等一干要犯面前。

喝声道:“杀。”

“啊?!!!”薛蟠整个魂魄都给吓傻,他就打死个平头老百姓,为何就要死啊。他姓薛啊,是金陵四大家薛家的长房长子啊!!

之前争相恐后认罪的薛家下人,也是傻了眼。这跟夫人、小姐说的不同啊。她们不是说,必然能保下少爷和自己的吗?

这些人回过神,哪里还顾得上认罪。连连大哭大叫,高声喊着冤枉。

姓陈的,你莫不是疯了?刘良才脸上亦是惊惧。

“青天大老爷,青天大老爷啊!”外头的百姓,却叫的十分开心。王伯之女喜极而泣,亦是冲到陈恒的面前跪下,抓着对方的官袍不住磕头。

“大人,谢谢大人。我爹可以瞑目了,我爹可以下葬了。”

到此,陈恒再无悔意。他伸手扶起王伯家人,只在众人不一的叫声中,回头看了看公堂上的牌匾。

上书:明镜高悬。

……

……

陈恒对薛蟠等人的判罚,很快就分做三路,传至宫中、顾府、王府。后二者可先不提,传到李贽手中的呈堂证供中,还夹着一份百姓签字、按过手印的请愿书。

排头是陈恒亲自操刀写的,领头几句点名扼要后。陈恒直接用“古往今来,或有忍一时可成大局者,难有舍百姓而固江山者。古来如此,千秋之后亦如此。”

一杆过硬的笔头,实在是文人行走天下的利剑。短短一句话,配上京师百姓自发留下的手印、名字。只看的李贽热血沸腾,连赞三声好。

他甚至顾不上第一时间跟臣子们分享,只在心中默默回味着此句余韵。许久,李贽才动情道:“持行知我,持行知我啊。”

一干大臣、连同李贤、李俊在内,无不踮脚好奇,迫切的想要一睹为快。李贽终于注意到这批人的神色,当即笑道:“来来来,都看看。都看看。这就是裴师为朕教出来的千里马。”

一篇普通却剑气四溢的文章,在众人手中传阅。大家各有感触,林如海跟韦应宏等人,想的是自己在地方担任父母官时的峥嵘岁月。让他们最动情的,正是百姓歪七扭八的大字,以及触目惊心的红手印。

官不负民,民不负官。

李贤爱文臣,更爱能办实事、能为百姓打算的文臣。他长期受着文臣指教,更心仪史书中君臣一相逢、山河不足重的浪漫。

李俊更年轻些,他为一个‘杀’字叫好,也为一个‘杀’字热血沸腾。这天下姓李,从来就不姓贾、更不姓王、姓顾。

林如海第一时间,从漫漫回忆中脱离出来。他是李贽的谋臣,更是谏臣。他有义务提醒李贽,顾载庸跟王子腾所带来的反扑。

“朕知道。”李贽坐在御上,他的面前,那扇刚好对着奉天殿的大门,被人特意打开着。“让他们来吧。”

朕就坐在这里,和京师百姓一起,和天下百姓一起。

……

……

当夜,陈恒终于得空回到林府。他回来时,林如海还在临敬殿里忙不开身。

陈恒知道,自己一个举动,是快意了。随之而来的麻烦,却要师长和陛下承担。不过他心中并无多少悔意,谁叫陛下让他自己做决定呢?

哈,不在其位,不谋其政嘛。陈恒心中颇为坏心思想着,才在屋内脱去穿了两天的官袍。林黛玉已经片刻都等不住,直接找上门来。

“兄长。”林妹妹一进屋,就把陈恒瞧个仔细,“昨夜你没回来,我……”

看着对方的欲言又止,陈恒忍不住笑道:“我知道,让妹妹担心了。”

“外面的事,都办好了吗?”

陈恒点了点头,他没把这事瞒着林妹妹。把薛蟠的事情,跟自己的决定大致说了一番。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林妹妹,“这事,可能会影响到你跟薛……”

他话都没说完,林黛玉已经伸出手,遮在兄长的唇边。只见这位俏丽的姑娘,在灯火阑珊中,直接道:“错就是错,对就是对。兄长做的没错,更没必要为此觉得抱歉。”

“若是她们因为这件事讨厌兄长……”林妹妹顿了顿,才道出潜藏的心里话,“那我也不会喜欢她们。”

如此一番话,饶是陈恒听的也是心头一热。漆黑明亮的双眸,带着无法言语的柔情,看着眼前人。

林黛玉这才发现自己的手,还停在陈恒的唇边。感受着对方呼出的热气,落在自己白皙的肌肤上。冷冽的寒风,与热气混在一处,叫人心痒一阵。姑娘到底面薄些,当即红了脸,正要把手缩回去。

陈恒却一把将其握住,灯下看美人,正是良辰美景。他的心情,因为黛玉的一番话,有些克制不住。

“妹妹!”陈恒轻吐出几个字,他的脸在慢慢靠近。

林黛玉这才是给吓傻了,整个人僵在那里,看着陈恒越来越近,心中砰砰作响。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,可又兴不起拒绝之意。

“二哥,老爷回来了,老……”

信达急匆匆的推门进来,立马就开始后悔。该死啊,我怎么不先敲敲门。

陈恒多厚的脸皮,旁若无事的直起身,寻常道:“老师怎么说?”

“老爷说他在书房等你。”

信达把身子都背过去了,只盼着一会陈恒回来,别收拾自己一顿。

稍顷,信达的脑后突然遭到不轻不重的拍击。陈恒迈过他的身边,笑道:“愣着干什么,跟我一起去见老师。”

“哦哦哦。”大难不死的信达,狠狠喘了口气,忙追上陈恒。

两兄弟一道,踏着大步,朝着黑暗中走去。

……

……

“恒儿,你何必以身犯险啊。”

林如海见到陈恒的第一句话,并不是怪罪晚辈的不识大局。该说的话,该考虑的事情,今日他跟李贽已经说清楚,说明白。

诸事已定,悔之已晚。林如海只是叹息,陈恒这孩子做下此等事。会受到什么样的反击,自然不必多说。

等在陈恒前方的,是条布满荆棘的道路。

陈恒坐在林如海的对面,他的心情十分愉悦,并没有因为前路艰难而感到沮丧。有些话不方便给林妹妹说,却可以跟林如海明言。

“老师。”

“嗯?”

陈恒将新泡好的茶杯,端到林如海的面前,笑道:“学生不是因为做了此事,有什么好处或坏处,才去做的。”

“学生是觉得,此事该这样做,才去做的。”

类似的话,林如海好像在扬州也听过。他一细想,就想起过去的光阴。看着少年那张不知愁为何物的脸,他这个长辈忍不住提点道:“你可别以为今后的日子,能有之前那般好过。”

“学生知道。”

“怕是你这官,都要不好当了。”

“学生清楚。”

“这薛蟠说不好,还会让太上皇救下来。”

这白纸黑字的事情,都能脱身翻案吗?这情况,陈恒确实没料到。可一想,太上皇若拿出孝道的名义,李贽似乎也全无办法,只好点点头,示意自己明白了。

“就算这样,你也不悔吗?”林如海再一次看向陈恒,看着自己的学生。

“嗯。”陈恒一口应下,不带半分犹豫。他坚定道,“不悔。”

林如海点点头,他对这个答案并不觉得意外。毕竟是自己朝夕相伴的学生。想到两人一起走过的路,这位老师脸上浮现欣慰的笑容。

如此师生恩重的时候,陈恒这个煞风景的突然道:“真要说担心,学生倒有一件事,确实有些担心。”

“哦?!”林如海被吊起胃口,放下刚刚端起的茶杯,认真道:“有什么顾虑,只管跟为师说来。”

陈恒鬼机灵的看他一眼,讨好道:“老师,不会因为学生没有一官半职,就不把妹妹许配给我吧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林如海抽了抽嘴角,良久才道:“去抄十遍《孟子》给我。”

“好嘞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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